易学研究
易学和科学是两种不同的学问。关于易学,在对经、传、学做出区分的基础上,可以对其性质做较为明确的界定。形成于殷周之际的《易经》是一部占筮书,由“十翼”组成的春秋战国时期的解释《易经》的作品《易传》已属哲理著作。而汉代以降对经、传进行研究的诸多作品作为易学,“以传解经”成为主导倾向。而不论是“照着说”还是“接着说”,思辨所及十分广泛,“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旁及天文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建方外之炉火,皆可援易以为说,而好易者又援以入易,易说至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而科学,严格地说,它产生在近代的欧洲,通常以1687年牛顿出版他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作为科学成立的标志。只是在追溯它的渊源时才有所谓中古代和古代科学,并且只有在科学的“全球范围起源律”的意义上才有中国科学的源流之说。
在古代和中古代,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科学与非科学并没有明确的界线。天文学与占星术、化学与炼金术、医学与巫祝实难区分。正因为如此,巫术被公认为是近代科学的起源之一。20世纪著名的经济学家凯恩斯(John M.Keynes,1883~1946)甚至说,他不同意18世纪以来人们把牛顿(Newton Isaac,1642~1727)视为理性时代的先行者,而认为“他是最后一个巫师,最后一个巴比伦人和苏美尔人,一万年以前我们的远祖开始创建人类思维文化,发展了对围世界的看法,牛顿是他们之中最后一位伟人”。更严格地说,牛顿时代的自然研究者实质上也只是创立了一种不同于古希腊时代的新自然哲学,正如他们以“自然哲学”称道自己的学问那样。到19世纪出现“科学家”这一职业名称时,职业科学家开始取代先前那些把自然哲学作为消遣的业余爱好者、医生和牧师。在这种意义上,当代美国科学史家玛格纳(Lois N.Magner)在其《生命科学史》(1979年)中说,达尔文(Charles R.Darwin,1809~1882)是最后一个,也是最伟大的自然哲学家。科学的活动结构和社会形象是随历史的进展而不断演变的。第二次世界战以来,科学已成为国家甚至国际合作的事业,从所谓的“小科学”变成“大科学”了。“大科学”靠众多的“小人物”支撑,“小科学”的“大英雄”时代已经结束,而且由于科学的社会运用被看作自身不可分割的部分而使价值成为科学理性的重要成份。在这种意义上,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1879~1955)是最后一位,也是最伟大的科学家。 当代易学与科学的关系受到重视,主要不是出于人们的好奇心,或者来自什么人的偶然“重大发现”的激励,其原动力是人们对于一种超越现代性的后现代科学的期待心理,这是时代所使然。但是,由于易学研究历来有两条主要进路之争,即古代有义理派和象数派之争,当代是人文易和科学易对阵,不仅历史上易学与科学的复杂关系的许多问题有待解决,而且当今学界对于这种研究的合理性和不同进路的争论更值得关注。本文以对这一研究主题的历史回顾和未来展望的方式,阐明对其中的主要问题的自己的观点。全文分为四部分:前现代时期的易学与科学的互动、易学与现代科学会通之努力、当代科学易的艰难和困境、为开创易学研究的新时代而奋斗。
一、前现代时期的易学与科学的互动
中国传统科学中有大体一致的宇宙图象,但没有统一的科学范式。正如席文(Nathan Sivin)所说,中国有多样的科学,却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科学”概念(01)。在中国古代科学家的心目中,没有一个各学科相互联系的整体科学,除了数学与天文建立起联系外,天算家在朝廷里计算历法,医生在社会上为人治病,道士在山中炼丹,并不感到有必要彼此发生技术上的联系。中国传统科学的定型是各自独立的,在两汉和南北朝时期形成各自的科学范式。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广泛影响的易学,对中国传统科学的形成和发展的影响是不可漠视的。当然,这种影响是正负两面俱在的(02)。
对易学与中国传科学共生互动关系的考察,有“宏观”和“微观”两种不同的进路。宏观方面要讨论传统科学与易学在起源、定型、发展中的双向相互作用的一般情况,在微观方面要考察易学的诸宗派与自然科学各学科之间相互关系的种种具体问题。
在起源问题上的相互影响,古人有关科学源于易学的断言(03)当不可信,近人提出的种种易学的科学起源说(04)亦不能定论,这类问题的研究有待考古学证据。但在定形过程中双方的相互影响则是明朗得多。易学以春秋战国时期《易传》的形成为肇始,而科学在秦汉时期亦初成其范式。《易传》中所叙述的筮法明显表现出历法天文学的影响,而构成传统科学范式构架基础的阴阳、五行学说虽非直接来源于易学,但《易传》中的“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命题无疑有助于科学接受阴阳思想。实际上科学范式中的宇宙序秩序原理、方法论原则和科学技术观,都包含有来自《易传》的哲学启迪和“潜移默化”的影响。在其后的各自发展途中,有诸多文献为彼此之间的相互作用提供了证据。不仅汉代象数易的形成是以当时的历算成就为其科学基础的,而且易学从科吸取营养的这一先河的影响所及,导致“易道广大,无所不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两千年的历史。由于汉武帝将儒学作为国家意识形态独尊且《易经》列五经之首,在其后历史中易学对科学活动产生深远的影响是很自然的。易学与传统科学的互动中,易学对科学的影响主要表现为思维方式的作用。在中国传统科学发展的三次高峰期,魏晋南北朝时期、宋元时期和晚明时期,促成传统科学高峰出现的诸多因素中包含有易学的影响。
魏晋南北朝时期,易学的玄学化和科学的理论化两者之间是相互影响的。一方面古文经学的发展和老、庄玄学的兴起相结合使汉代易学转向了玄学解易的道路有其科学的背景;另一方面玄学家以理性反对迷信、以简化取代烦琐,强调“自然之理”、“弃名任实”的批判精神,其“辨名析理”的思维形式,对同期的自然科学走向理论化有很大影响。这种影响在医药学、地理学、天文学、农学、丹学和数学诸领域表现出来,王叔和(210―258)的《脉经》、皇甫谧(215~282)的《黄帝三部针灸甲乙经》、陶弘景(456~536)的《本草集注》裴秀(223~271)的《禹贡地域图》、郦道元(446/472~527)的《水经注》、贾思勰(北魏时人)的《齐民要术》、葛洪(284―363)的《抱朴子》都有所表现。以易学为骨架的宋明理学的形成有当时的数理科学为其基础,而理学家将《大学》的“格物致知”架接在《易传》的“穷理尽性”上而提出的“格物穷理”的认识论和推理方法在宋、明、清三代不断演进,对科学理性精神的影响也越来越大。宋代易学的数学派、理学派、气学派之间关于数与象、数与理、数与物或气的讨论中所发展的数理哲学,作为宋元数理科学家创造性思维的一部分,成为把数学和物理学推向中国传统科学最高峰的一大助力。明中叶以降对“格物致知”的理解,由于注入王阳明(1472~1528)心学的思想解放和实践精神而面貌一新,把“以物格物”发展到“以心格物”,或者说从感官“小体”发展到心智“大体”的时期。李时珍(1518~1593)的本草自然分类法,朱载 (1536~1611)的音律学、宋应星(1587~1666)的声学、徐霞客(1587~1641)的地形观察与分析、方以智(1611~1671)的光学皆得助于此,遂形成晚明时期科技发展的大综合,放出中国传统科技的最后一道光辉。
就微观而论,易学对科学的影响,从现代学科分类考虑,各学科均程度不同地感受到。作为案例性研究,以现代眼光看,最为基础的学科是数学和物理学,不妨以其为例说明这种影响的性质和程度。
数学作为一个科学学科的名称是从易学中借用而来。在古代中国长期名为“算术”或“算学”这一学科,由于宋代邵雍先天易学的兴起,这种被时人称为“数学”的学问由秦九韶(1202~1261)借用以取代“算学”。说到易学与数学起源的关系问题,无论是晋代刘徽的“九九之数以合六爻之变”(《九章算术注・序》说,还是秦九韶的“爰自河图洛书”(《数书九章・序》)说,都没有深究的价值。重要的是易学对数学家世界观和科学观的影响。刘徽总结自己的数学研究理路为“观阴阳之割裂,总算术之根源”,秦九韶强调“数与道非二本”,都体现了易学对他们的世界观的影响。秦九韶读易领悟“圣有大衍,微寓于《易》”,发现了《周易》筮法的同余结构并创一次同余式解法“大衍求一术”而领先世界数百年(05)。杨辉(13世纪)将易学的河图和洛书发展成纵横图,直到17世纪在这个领域举世还无人能超过他的水平。徐光启(1562~1633)把象数学视为数理科学,“象数之学,大者为历法,为律吕,至其他有形有质之物,有度有数之事,无不赖以为用,用之无不尽巧极妙者”(《泰西水法・序》),倡导“度数旁通十事”,将天文和气象、测量和水文、音乐、军工、会计、建筑、制造、测地、医学和计时都纳入数量化的轨道,以图“由数达理”(《条议历法修正岁差疏》)。
数学发展受易学的影响,真正有据可寻者主要在观念和思维方式方面。在观念方面,《周易》的阴阳概念经数的奇偶而转化为几何之圆方,通过赵爽和刘徽的工作开辟了中国数学研究的圆方论的独特方向(06)。《周髀算经》提出“数之法出于方圆”,赵爽注《九章算术》以“圆径一而周三,方径一而匝四”解释,揭示阴阳与数之奇偶和形之方圆的联系。刘徽依阴阳和方圆原理首创的“割圆术”,不仅导致魏晋南北朝时期圆周率计算遥遥领先于世界成就,而且其影响中经沈括(1031~1095)的“会圆术”、李冶(1129~1279)《测圆海镜》(1248年)、梅文鼎(1633~1721)的《方圆幂积说》(1710年),一直延拓到清代李善兰(1811~1882)著《方圆幽秘》(1845年)而创立中国式的微积分“尖锥术”。中国传统数学的其他方面,如方程论是否受方圆论的影响有待研究。
数学在其发展中受易学中一些方法论原理论的重要影响,表现在数学家的思想以及他们的成果之中。刘徽著名的“析理以辞,解体用图”的数学方法论,就是依易学的象数原理而发展出来的由“理”和“象”(图)”研究数学的方法。《易传》“类族辨物”的方法论原理,经《黄帝内经》将其发展为“比类”的若干种具体方法,而在《九章算术注》中刘徽又将类推发展为等式推理以建立数学概念体系,至宋代理学家再给“类推”增置以“格物穷理”的前题,“比类”方法广为宋元数学家们采用。沈括首创堆积术(即高级等差级数求和)是比类方法之典型应用,贾宪(11世纪上叶)可能依据邵雍的六十四卦衍生的“二分法”比类得到他的三角数表(07)。而朱世杰(13~14世纪)的三角垛积求和公式与贾宪三角之可互译性,允许我们猜想朱世杰也可能通过与易卦生成图比类得出他的诸垛积公式。比类方法在数学中的应用获得重多创造性的成果,诸多的成功更促成它的推广应用,因而出现若干题名包含“比类”的数学著作,诸如杨辉(13世纪)的《田亩比类乘除捷法》(1275年)、吴敬(15世纪)的《九章算法比类大全》(1450年)。
物理学,按现代理解的物理学,在中国古代是没有的。钱临照先生曾说过,中国古代没有物理学,只有物理学知识。但作为追述历史,在与亚里士多的《物理学》对比的意义上,我们还是可以讨论的。现在作为物理科学分支的天文学、声学、光学等,在古希腊是归为数学的,现代义的物理学是在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才定形的。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作为研究变化的存在的第二哲学,只关心运动和时空问题。中国早在《庄子》和《淮南子》子中就出现了“物理”这个词汇,泛指万物之理。从晋杨泉的《物理论》到明方以智的《物理小识》(1665年)都大体沿袭这一思想。从邵雍的“老子五千言,大抵皆明物理”(《观物篇》)和方以智的“圣人观天地,府万物,推历律,定制度,兴礼乐,以前民用,化至感若,皆物理也”(《物理小识・总论》引其父语),我们可以领略到这种大物理观。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物理之学”一词是在邵雍的《观物篇》中。他的这部书是对他的易学著作《皇极经世书》的注本。清王植将其评论为“此篇皆格物穷理之精义也”(《皇极经世直解》)。邵雍所谓的“物理之学”乃有关天地万物运动变化之理的学问,是关于一切事物秩序的学问。在他看来“学不际天人,不可谓之学”。他书中所论物理的范围,确从天地的起源直到人文历史。就自然现象说,他以阴阳刚柔和感应为纲论述了天地的产生,日月星辰运动,水火土石之化成,雨风露雷之成因,走飞草木性情之变化……。这种大物理观到方以智方有一个大的变化。他在《通雅》(1666年)中把学问化分为物理、宰理和至理,大体分别相应于今日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哲学。用他的话说“考测天地之家,象数、律历、音声、医药之说皆质之通也,皆物理也”。
在中国古代的大物理观中,万物生化的核心机制是“感应”。《易传》感应原理自汉代起与象数论结合,逐渐发展出一种精致的数理感应论。邵雍之子邵伯温为其父《观物篇》所作《系述》中淋漓尽致地表述了他的数理感应观。中国人重感通,而声与光是人与人和人与自然沟通的最重要的媒介,所以中国声光科技的早发繁美势所必然;律历合篇为《律历志》,音律通天的观念也彰显中国自然与人文沟通的整体特色;候风地动仪也是在地动天摇而人可象之的观念指导下制造出来的,待人以其候天风之地动;共鸣的运用与诠释成为中国声学的特色;电磁现象的发现与诠释甚至与其有关的避雷针和指南磁针的发明,都与“感应”观念密切相关。所以中国传统科学是“以类比为方法,以感应为主要观念”(08)。邵雍依据《易传》“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所阐发的理、性、命统一于“道”的物理学思想,以及以“理”或“道”观“物”的所谓“反观”物理学方法,对其后的物理学研究有一定的影响。沈括(1031~1095)《梦溪笔谈》“数术”类记有人工磁化和地磁偏角实验,有附纸人于琴弦的声共振实验,有以“碍”的概念对光学所进形的理性分析。 李时珍把历来医学中的阴阳五行理论引入本草学,以“比类取象”方法把动、植诸类归属五行,完成本草理论体系五行化。
朱载育(536~1611)自幼“即悟先天学”,后著有《先天图正误》,首创十二平均律。 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书名取义于《易》反映了他的精神世界的易学形象,而《论气》完全以易学气学派的观点指导探索自然,则表明他的这种精神落实于理论研究之境况。
二、易学与现代科学会通之努力
早在唐宋时期就有了明显的现代实验科学的萌芽,唐代道士张果记载的三棱镜色散实验和赵友欣(1265?~1368)以千支蜡烛所做的大型光学成像实验为其例证。而且在明中叶还出现了以科学社会化为表现的科学近代化的倾向,作为医学社会化的一个表现1568年在顺天府成立了一体堂宅仁医会,作为数学的社会化珠算取代筹算适应了商业的繁荣,以科技知识与人文知识的分离作为科学社会化一个标志的是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但是中国科学近代化的主流是产生在欧洲的现代科学在中国的传播。西方传教士是这一传播的第一媒介,由于他们的努力,造成西学东渐和东学西被的新形势。正是在这种情形下,易学与现代科学相遇。
在中国,《易传・系辞上》第八章“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中的“会通”思想,是中国学学者接受外来文化的观念基础。朱熹在其《周易本义》中注释说:“会谓理之所聚而不可遗处,通谓理之可行而无所碍处。”在《朱子语类》中他又解释说:“会以物之所聚而言,通以事之所宜言。……且如事理间,若不于会处理会,却只见得一偏,便如何行得通?须是于会处都理会,其间却只有个通处。……会而不通,便窒塞而不可行;通而不会,便不知许多曲直错杂处。”在中西两方文化接触以后,这种“会通”就成为处理中西学关系的一种指导思想。两种文化接触和交融是文化发展的一种动力机制。“中西会通”在理论上是正确的,尽管在实践操作上有很大困难,而且还需依情势权衡偏重。但是,几乎从一开始,这种“会通”就在虚幻的“西学中源”说的影响下,以考据学的方法进行,走到一条歧路上去。
明清之际的中西文化接触,在儒士阶层表现为三种不同的态度。一为完全拒绝,以冷守忠、魏文奎、杨光先(1597~1669)为代表;二为全盘接受,以徐光启(1562~1633)和李之藻(1566~1630)为代表;三为批判吸收,以王锡阐(1628~1682)和梅文鼎(1633~1721)为代表。在关于中西学的争论中还出现三种理论性观点。一曰“中西会通”,二曰“西学中源”,三曰“中体西用”。最早提出“中西会通”者为徐光启,清初有王锡阐、梅文鼎、薛凤祚(1620~1680)等人实践,但只限历算;鸦片战争后,随着第二次西学输入高潮的到来,由于徐寿(1818~1884)的重提而走上全面会通。“西学中源”说初为梅文鼎所倡,经康熙帝玄烨(1654~1722)支持而成为“钦定”之策,在乾嘉时期经学大师中颇为流行,到鸦片战争之后,泛滥于整个儒士阶层,乃至整个社会。“中体西用”说是在洋务运动期间出现的,李圭(1842―1903)、蒋同演、郑观应(1842―1921)、冯桂芬(1809~1874)等关于道器、体用的论说为之前导,中日甲午战争后,沈毓芬明确提出“中体西用”的口号,张之洞(1837~1909)在其《劝学篇》中系统阐发,遂成为政府的一种政策。
中西会通之努力是从历算方面开始的。徐光启一方面与利玛窦(Matteo Ricco,1552~1610)合译《几何原本》(1607年),把西方数学介绍给国人;另一方面他发挥易学“革故鼎新”的思想,主张“治历明时取象于革”(《崇祯历书・恒星历指》),引西法入《大统》,主持编成《崇祯历书》(1635年)。接着他的著名代表人物是方以智(1611~1671)。他出身三代易学世家,二十岁就立下以《易》终生之志,实践两个方面的会通。一方面,他会通中国传统文化的诸领域;另一方面,他企图调和中西,以易学改造西学。方以智的“质测”兼“通几”的方法论见识所反映的正是这种“会通”意识。一方面,他的“格物之则”包括“天之则”和“心之则”,“求多理于外物”(质测)与“求一理于内心”(通几),要求“会通”感官的“小体”与心智的“大体”;另一方面,他的“质测”和“通几”又是“会通”中西科学的,“质测”合儒学的“格致”与西学的“观察实验”于一语,而“通几”又兼《易传・系辞》的“研几”和西学“几何”(geometry)之义。为兼采西学他曾走访意大利传教士毕方济(Francois Sambiasi,1582~1640),厚交德国传教士汤若望(Jean Adam Schall von Bell,1591~1666),令子中通与波兰传教士穆尼各(Jean Nicolas Smogolenski,1611~1656)游学京师。艾儒略(Jules Aleni,1582~1649)的《西学凡》和《职外方纪》、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1577~1628)的《西儒耳目资》以及当时出版的《天学出函》、《星土分野》、《主制群征》等西学书被其征引。受利玛窦所传《万国图法》影响曾经想参考泰西地球画度绘制《禹书经天合地图》,虽然未成亦足见其“会通”之心意。他批评西学的“上帝造物”神学观,以中国古典中“地恒动不止,如人在舟坐,舟行而人不觉”批评地心说,他还指责西学重质测而忽视通几。在他的思想中充满渴望新生而又眷念旧物的矛盾。在会通中西中,他过多的努力于易学的发微。方以智的代表作为《通雅》(1666)和《物理小识》(1665),都属包括了天文、地理、算学、动植、矿物、医学、声音文字、文学艺术等多方面的“志艺”之学,浸透了易学精神,体现了他的中西会通思想。候外卢誉其为百科全书式的大哲学家(9)。但是,他的会通并不成功。近代人任道斌对其学术倾向之功过评论说:“在西学东渐过程中,方以智对西学采取批判吸收的态度,同时对中国的文化科技作了调查整理。方以智试图改正西学的不足,然而,三代学《易》家庭的影响,虽给他带来了自然的朴素辩证法,但这不能完全解释宇宙,以致使他陷入了形而上学。由于先天的不足,他不可能像牛顿那样,从科学实践中去寻求三大定律式的科学观,只能从《周易》、《河图》、《洛书》中检出神秘主义作为改进西学的武器,所以他的尝试归于失败。从方以智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新文化的传入,不仅会因为政治因素而受到夭折,而且也会因为学者本身的不成熟,和传统文化习惯势力的根深蒂固而遭到夭折。从方以智身上,我们看到晚明文化繁荣进步的短暂。”(任道斌:《方以智简论》,载《清史论丛》)
在明清之际的中西文化的相会中,关于中国的研究被认为是西方对东方的“挑战”做出的反应。其实并非如此,追求进取精神正旺的西方学者很快发现了中国的落后和保守。当时正在孜孜不倦地致力于中西文化交流的德国数学家和哲学家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发现邵雍的先天易图与二进制数表的一致性。英国E.J.爱顿的论文《莱布尼茨、中国与二进制》是有关这一历史事件的迄今为止的最好的科学史论文。该文的中译本也曾在《科学史译丛》上发表。但仍有许多种书刊诈传莱布尼茨根据易经发现了数学二进制。为此,我在《易图的数学结构》(1987年)中曾重提爱顿的结论,莱布尼茨在见到易图的20多年前就写下有关二进制数学的论文。安阳的顾明在其《周易象数图说》(1990年)中反驳说:“有人讲,莱布尼茨是从二进制得到启发,才发明了二进制算术。有人则反对这种说法,并旁征博引,证明莱布尼茨在发明二进制算术时,并没有看到《周易》。我认为争论这类问题没有多大价值。无论如何《周易》不是看了莱布尼茨的论文才写成的。”这种对历史事实的反感,反映了当今易学热中的一种心病。
莱布尼茨于1679年3月15日完成“论二进制”论文的初稿,1703年4月1日才看到法国传教士白晋(Joachim Bouvet,1656~1730)寄给他的易图。而且莱布尼茨也不是二进制的最早发明人。在其前英国数学家、天文学家哈里奥特(Thomas Harriot,1560~1612)已在未发表的手稿中使用过二进制,厚万・卡拉麦尔・伊・洛布克威兹于1670年出版的书《两方面的知识》中不仅有二进制而且还有十二进制。从莱布尼茨回复白晋的回信中可以看出,他更关心的是如何借助易经符号发展普遍语言问题和神学问题。因为在他的二进制论文之前三年,莱布尼茨在探索“普遍符号”理论时就引用了中国的资料。有关这方面的情况我写了《莱布尼茨的遗愿:普遍语言》(《国际易学研究》第2辑,1996年)。莱布尼茨之所以接受易图有一个重要文化因素。白晋在给他的信中说,伏羲与希腊神话中的赫耳墨斯・特里吉斯可能是同一个人,因此,中国语言是《圣经》所说洪荒辟世前的学者们所共同使用的语言,最终追到埃及的象形文字,中国与埃及文化同源。这一点是很合主张东西方普适宗教统一的莱布尼茨口味的。易图与其二进制数表的一致性,对于有兴趣于其神学意义的鲁道夫・奥古斯特大公和对于期待它的实际应用的巴黎科学院来说,也就成为接受它的充分的理由。
由于西学东渐的刺激,乾嘉学派两位可谓身兼“科学家”的易学大家,江永(1681~1726)和焦循(1763~1820)热中于易学与科学的会通。所谓乾嘉学派即清代考据学,亦称“朴学”。其渊源可推及明杨慎(1488~1559)、陈第(1541~1617)和清初顾炎武(1613~1682)等人考据训古的治学方法。在乾嘉时期考据学进入全盛时期,并成为学界主流,人称乾嘉学派。从科学史角度看,它有两大功绩。一是辑佚、考释了一批古代科技典籍,为传统格致学的发展奠定了资料基础;二是,它的实事求是、追寻证据的精神,为接受近代科学架起了方法论的桥梁。乾嘉朴学大致分为三派:吴派、皖派和扬派。吴派力求模仿和继承汉代经师,不重论是非,偏于唯汉而是;皖派对汉代经学即信又疑,不限于摭拾经义,而是功精比堪,阐发是理;扬派开墨学之先河,反对守株,追求开拓,注重实测。乾嘉学派中的易学大师亦是潮流中人,面对西学之挑战亦须做出应战的反应,易学究竟有何程度的自我调节能力也受到检验。在“朴学”的“艺以明道”的桎梏下,江永对西学的积极而又实事求是的态度受挫,焦循面对中西学争论而潜言。由于在比较中西科学方面不能实事求是,会通也就难于有什么重大的成就。
江永(1681~1726)开清代朴学皖派之先河,弟子众多,戴震为其中最著名者。江永专治《十三经注释》,尤精《三礼》,于古今制度、天文地理、钟律推平无不深究索隐,著作甚丰,《四库全书》收其书目十五种。易学著作有《河洛精蕴》,同科学有关的著作有《翼梅》、《律吕新论》、《春秋地理考实》。他学长比堪,博通古今,研习西洋历算,治《易》亦根于西法。江永私淑梅文鼎,但在行星运动理论方面多取西说。他读《历算丛书》加以衍绎,著《翼梅》八卷(1740),对梅文鼎以中学附会西学之处,实事求是予以纠正。梅文鼎之孙梅毂成(1681~1763),作为梅氏历算学的合法继承人和御前历算家,觉得江永“主张西学太过”而赠联暗示:“殚精已入欧罗室,用夏还须亚圣言。”(江永:《翼梅又序》)当他读过江永的《翼梅》后,认为该书是“入室操戈,复授敌人以柄而助之”,讥其“谄而附之”(梅毂成:《五星管见附记》)。遂以“用力虽勤,揆之则古称先,开圣拒邪之旨则大戾矣”为由,拒绝为其作序(梅毂成:《梅氏历算全书》历学疑问跋)。多年以后,钱大昕(1728~1804)还以这段故事告诫江永弟子戴震(1724~1777)不要因“少习于江而特为之延誉”,暗示戴震江永曾受西学“愚弄”。
焦循(1763~1820)出身易学世家,中年中举,会试京都不弟后,归卧北湖,筑雕菰楼教馆,授徒为业。深居简出,潜心研读著述,成为清代朴学的扬派代表。他学识广博,邃于经义,尤清于天文历算。易学著作集成《雕菰楼易学三书》四十卷(其中《易通释》二十卷、《易图略》八卷、易章句》十二卷),数学著作集为《里堂学算记》(包括《加减乘除法》八卷、《天元一释》二卷、《释弧》三卷、《释论》二卷、《释椭》一卷、《开方通释》一卷),还有医药和地理及博物类著作数种。焦循博采中西,会通百家,潜心研究中西数学,反省并阐发古义。在《加减乘除释》中,他以字符代替数字以及对四则运算的基本定理所进行的讨论,可视为当时抽象数学方法的代表。他主张“名主其形,理主其数”的名数观和“名起于立法之后,理起于立法之先”的法理观(《加减乘除释・序》),并将这种哲理用于指导经学研究,一切事物的变化都归为“理之一”或“数之约”(《加减乘除释》卷二)。当他把数学的研究方和知识用于易学研究时,他发现六十四卦结构与五乘方分解相同而实质上给出了它的代数解。他企图通过把卦爻辞也看成类似卦画的另一种符号系统而构造一个严格地成数学比例关系的易学体系的努力虽未完全成功,其所开辟的研究方向是完全正确的,也是最科学的。焦循为人尚交,与李锐(1769~1817)、汪莱(1768~1813)磋学甚密,被时人称“谈天三友”。李锐师吴派钱大昕,训服于派规;汪莱学慕皖派,自认算学家角色;焦循身为杨派代表,则矢志于“贯通”中西。
三、当代科学易的艰难和困境
民国以降,在清代乾嘉学派工作的基础上,在以现代科学为指导整理中国古代科学遗产所取得的成就影响下,有少数科学家产生了探索易学科学思想的热情。早期的代表性的作品有唐海宗著《医易通说》(1910年)、周永誉的《孔子数理哲学初稿》(1925年)、沈仲涛的《易卦与科学》(1934年)、薛学潜(1894―1969)的《易与物质波动力学》(1937年) 、丁超五(1884~1967)的《科学的易》(1941年),与科学有关的易学著作仍然寥寥无几。进至1980年代,情势已非同以往,在“文化热”的大潮中出现了“易学热”,并且易学与科学的结缘成为其特征。